第一章

    夜间的中心城总是凉飕飕、湿乎乎的。

    戚澄坐在出租车后座，胳膊支在窗沿上，望着外边发呆。形形色色的路人一晃而过，五颜六色的灯光映照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游船驶过江面。他时不时和侧目的行人视线相撞，不论男女老少，对方总多多少少有点怔愣。

    戚澄有一张小而瘦削的心形脸，眉毛在额发掩映下依旧浓黑，眼窝有点深、衬得那双圆眼格外沉静；他的鼻子和嘴巴都挺秀气的，加上老家在帝国原生绿植保护区内，树木浓密，鲜少有阳光朗照的时候，他便不情不愿地养出了一身白皮。缺点阳刚之气，总给人一种幽深阴郁的美感。

    “先生您是去Milestone聚会吗？是朋友过生日？”司机操着一口能上电视的中心城口音问道，戚澄抬眼，后视镜里是他标准露八颗牙的微笑。司机是个仿生人——中心城是仿生人投用比例最高的地区，戚澄在老家的时候从没有坐过仿生人开的汽车，但自从来中心城之后，他再也没有和人类出租车司机打过交道。他还挺怀念和来自不同地方的司机闲聊的感觉的。特别是现在。

    戚澄回答说：“差不多是。”之所以是差不多是，一方面在于过生日的“朋友”是戚澄分手一周的前男友；另一方面在于，他不是去聚会。戚澄在这座城市里没有可供聚会的对象。

    “说到这里，一会儿能先在楼下等等我吗？我很快就下来。如果半个小时之后还没有看到我，请呼叫这个号码。”他拿出终端机扫了一下司机的条码，发送了一串数字。

    戚澄担心上去被前男友那一伙人困住。他们无一例外都是中心城土生土长的富家公子，和前男友顾汀一样，高傲、自大、报复心强。戚澄自认在和顾汀的感情问题上问心无愧，而后者却在分手之后摆出一副受害者面孔，以至于“打抱不平”的人威胁到他找工作、安家落户的进程。

    他花自己兼职攒下来的大半积蓄买了这块顾汀在星网上多瞥了一眼的古董怀表，就是想找顾大少爷说说好话，希望他放自己一马。

    “好的先生。“司机在距离建筑数百米以外停下，微笑着目送戚澄离开。

    Milestone是中心城闻名的地标建筑，戚澄来中心城第一天就逛到这里，只可惜没钱进去，这下也算是托了顾大少爷的福。这栋银灰色、仿前星际文明建筑外型的大楼高828米，楼层总数162层，造价70亿星币，内有豪华购物中心、湖泊、小型生态展景。他随机选中第七号门进入大厅，迎面吹来的风中充斥着花果香气，人造太阳昼夜模拟出清晨熹微的日光，脚下是青翠细软的草坪，头上的云雾照映着各类产品广告的投影，入耳的是星网根据个人喜好链接脑部芯片播放的环绕式BGM。衣着光鲜的侍者来迎，他们当然是最新型号的仿生人，有着最能令人感到亲切的外表和声音，在服务行业能做到极致完美。

    “顾汀先生的生日宴会在顶楼。请跟我来。”戚澄跟着侍者穿过大厅走向传送舱。传送仓内装修风格复古，有鎏金的墙面和深色石料制造的地砖，悬挂着小巧精致的水晶吊灯将整个空间照亮得熠熠生辉。侍者贴心地站在三米开外，戚澄坐在柔软的、不知名材质的沙发上对着舱门发呆。

    为了乘坐的舒适度，游客观光传送舱的速度比员工舱慢了不少。循环了两首舞曲后，舱门才缓缓打开。

    “先生，目的地到了。您可以通过星网为我的服务评分，期待下次再见。”

    戚澄原以为顶楼会是一个聚集了全星球最多高新技术、最具科技感的地方。但出乎他意料的是，这里实际上非常具有前星际文明的特色。和他在星网上看过的纪录片里的景象几乎一样——衣香鬓影、杯盏交错。他闻到了馥郁的酒香和各种香水花朵混杂的气息。不同人种的男男女女们三五成群，说笑打闹，而衣着简朴、容色姝丽的戚澄走进场内，无疑收获了一波暧昧不明的注视。他早已换上了羞涩微笑的表情，经验之谈，顶着这张脸一般很少人会对他斤斤计较。

    一踏入这里，戚澄就瞄到了倚靠在中央大沙发状似假寐的男人，他身边一左一右坐着一男一女，都是纤细清秀的美人。站到那人能一眼看到的地方，戚澄装作犹豫地环视四顾了一会儿，再瞪大眼睛好像自己才发现顾汀直直冲他走来。

    “顾先生，生日快乐。”戚澄微微仰首，才能看到顾汀的全脸。这张脸皱着眉，撇着嘴，很不快慰的样子。

    顾汀现在满肚子都是气。九点开始的生日聚会，都走了一批客人了，戚澄还没来。为了多待会，顾汀装作喝醉了窝在沙发上，都快闲睡着了。好不容易盼到戚澄来了，人家当着所有亲朋好友的面喊他“顾先生”——之前戚澄都是在床上逗他才这么叫的！

    顾汀不明白，为什么之前戚澄可以哄他十遍二十遍，怎么上周吵一次架就要和他分手？他想要问个究竟，但脱口就问这些未免显得他对被甩耿耿于怀，尽管他确实耿耿于怀，但面对戚澄的时候，他迫切地想要展示出云淡风轻的豁达。顾汀始终是个傲气的人。

    “谢谢。”顾汀回答道，避开戚澄的目光，望向那双柔软白皙的双手。戚澄捏了一个黑黢黢的盒子在手里，“是给我的礼物吗？”

    戚澄点点头，顾汀没等他递就自己伸手拿了过来。顾汀的手指蹭过戚澄的手心，后者立马蜷起手心，说：“希望你喜欢，我先走了。”

    他走了。顾汀没有挽留，甚至没有朝那个以往颇为怜惜的纤细身影多看几眼。他不能看，如果他看了，就有什么东西将要脱离轨道。盒子里装着一块怀表，是几百年前的工艺，百达翡丽983J001……顾汀在戚澄面前说过自己喜欢怀表。

    假的。他不是喜欢怀表，他只是喜欢昂贵的、有格调的东西。也不是喜欢，是需要。顾汀需要成为一个有品位有格调的人，以此他才能在自己向往的地方立足、才能摆脱自己贫民窟出身的私生子标签。

    戚澄能接受顾汀是个无权无势的贫民吗？

    纸糊的盒子脱手，砸在地上闷响一声。顾汀捡起来时发现底面还贴着十星币的价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