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同类

    珂珊打转方向盘，她喜欢开车，开车像是驾驶自己的人生，可是很多人其实做不到。车厢里余留着浓烈的香烟味，珂遂良现在有钱了，还是抽着十块钱一包的红双喜，味道很冲。她拿了一根，兴冲的味道灌入鼻腔，前头的路越来越窄，是护城河附近交错的小路，再往前走，就要到尽头。

    她的脑子里还放着张爱凤那张没有血色的脸，珂珊沉郁地想着，或许她一辈子也没办法理解一位母亲，正如她从来没想过要怀孕，一个孩子，孩子从母亲的子宫里脱落出来，不代表孩子就会获取安宁和幸福。孩子可能是母亲的工具，像她，像张爱凤的儿子小北。小北出生时张爱凤大学还没毕业，她那个时候希望通过这个孩子得到什么呢。无论是什么，她的打算都落空了。

    当然，十几年前的情形可能另有不同。处于优势地位的人，其实更擅长于欺骗和掠夺，张爱凤年轻是什么样已经不得而知，可知的是她从一个清白的漂亮的女人落进冯勇的陷阱，然后是梁春的陷阱。太多穷途末路的人愿意为了未来放手一搏，其实,越是如此，越是看不清前路，整个人都是别人的。

    珂珊很想见见小北，单独见，冥冥中这是很特殊的一次见面。还没见面，她就想，他们之间会不会有相同的地方。

    不由地微微兴奋起来，这种兴奋还带着点紧张，紧张什么呢，也许她会看见世界上另外一个珂珊？

    她了解自己，客观地说，她是个很奇怪的人，从她从梁春肚子里落出来，她注定了就会是个奇怪而不融于这个世界的人。按理说长年生活在阴影下的小孩，应该更渴望跟明亮、光明而愉快的人交往。可是她没有。在苏南时，她的人际关系是毫不费力的，那种不费力是处于明明白白的功利性。客户里面不乏正面而友好的人物，他们抛出橄榄枝要跟她结交，进一步的发生更深的关系，珂珊把这些橄榄枝当成盘中餐，冰冷的盘子而已。她的心脏是空洞的，情感上没法发自内心地跟别人同步，唯一填满过她的人，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因为定了这一个，其他人更是看也不看想也不想。

    假设大二那年，她没有漫无目的地往下走，走入另外一条护城河，坐在狭长而高的楼梯上抽烟，也不可能刚好碰到罗良玺。

    如果那个关键点没有碰上这个人，珂珊相信，罗良玺同样也会是盘碟中的一块可有可无的点缀品。

    思绪从他身上一晃而过，汽车已经开到小路尽头。

    地面坑坑洼洼，洼处积蓄着头两天的雨水，河道旁的黑色淤泥传来恶心的臭味。

    好在今天穿的是平地的皮鞋，一路斜斜往上，那里安着一匝铁皮屋顶的简陋房子，墙下角落堆满了回收的废物。

    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左右已经沾满了黑黄的泥。

    门是木门，风吹雨打的弄成了黑黄的颜色，一个大大的红纸倒福字，上面的金粉已近掉得八九。

    突出的圆环上挂着一只铁索，左右连窗户都没有。

    打开手机里电筒模式，珂珊照着来的路看地面，只有她过来的脚印，除非小北最近都没回来，亦或是这几天根本就没出门。

    他没出门。

    珂珊只觉如此，像他这样的孩子，不回来又能去哪里，他肯定在家。

    她试着摆弄铁锁，没几下子，铁锁竟然开了，原来是个晃人眼线的假线索。

    推开房门，一股沉闷和机油的味道迎面扑出来，屋内非常暗，暗影幢幢的乱，隐约能看到围着夏帐的床。

    摸索到墙边的一处拉锁，咯噔一声，屋顶中心部分亮起一只几十瓦的黄灯泡，夏帐后的人影动了动：谁？

    珂珊过去，清瘦的个子已经坐起，头发凌乱脸色苍白，姣好的单眼皮下射出幼兽警醒又虚弱的光。

    抬手摸上他的额头，她断定地说：你发高烧了。

    少年轻撇开头，由下而上暗暗地盯着她，仿佛随时预备着发出攻击，然而脸上却有种非同一般的平静。

    满屋子转了一圈，珂珊从桌子上找到药盒，不过里的药片已经吃完了，她回头去车上拿来药箱和矿泉水，掐了几粒药片塞进他的手里。

    这个过程他一直盯着她，甚至还把药板拿过去看，看完才默默地吃了药片。这时珂珊拿出烟盒，倒出两根来，分一根给他，他摇了摇头。

    小北？

    小北发出嘶哑的咳嗽声，身上一件洗得发毛的大T恤。他扯了扯衣服的边角，扭着身子去摸枕头下面的手机，发现已经关机了。

    他做这些动作时，仿佛在肩膀、背后安上一只眼珠子，珂珊知道他在注意她。

    你跟我妈是什么关系？

    珂珊说你自然会知道：吃饭了吗？

    他站了起来，这时她才知道他挺高，十五岁就长到一米七，以后还会长，就是瘦得可怜，衣服下空落落的。

    小北去翻那只陈旧快报废的冰箱，好不容易弄出半碗发硬的炒饭，用开水瓶里的热水冲了，在那里扒。

    扒完手机刚好也能开机，他给人打出电话，说现在可不可以去上班，那头传来懒散无赖的声音，可以来，不过要扣工资。

    小北拿了水杯和毛巾去外面洗脸刷牙，几分钟而已，回来拿上背包，径直推了自行车往外去。

    珂珊跟着他，一个小时后到了电脑城旁边的夜市，在一道狭窄的门店里，玻璃柜台后帮人贴膜、销售手机电脑零配件。

    等到客人走开，珂珊将手机送过去：麻烦，帮我换张膜。

    小北闷不吭声地，什么都没说，手脚利落地对了型号拿出新一张，他低着头，专注地摆弄着简单的工具，纤长的睫毛一排下落着阴影。

    他的老板，一个戴着金链子的混子歪着依靠玻璃柜，急迫地跟珂珊搭讪，珂珊笑笑：你这孩子是不是病了？脸色很难看。

    那人瞅了眼小北，哼着声：小病，死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