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吾氏高平，借神之道

    望阙城顶上那压了千年的泥尘不曾被顶开，城里的怨鬼不曾平息怒气，这一尊魔神石像还在肆意搜刮食物，一切不过刚刚开始，急什么呢？

    不急。

    高平瞥过地上那具白发尸体，除开第一眼之外，他就尽职尽责在作一具尸体，他安静沉默，毫无声息，可是高平知道，他在等，等一个契机，然后趁高平不察，再将他拖入到千年的轮回。

    微微一笑，高平同身旁的凤三知说：“你去，我教你怎么对付这个蠢笨的东西。”

    被高平指着轻蔑地说着蠢笨东西的是那具高大得惊人的神像，它一步又一步，碾压过了血肉魔物，一边往嘴里塞着肉饼似的东西一边冲着他们几个活物走来。

    凤三知跃出凭栏，高平道：“去，用你的鸟嘴衔住左前方那枝藤蔓，绕过他的右脚。”

    藤蔓已在血肉滋养之下漫长了好几丈，凤三知俯冲下去，衔住一枝绿油油的藤蔓，青色的巨大鸾鸟斜飞过小巷，尾羽拖曳过的地方那魔物血肉尽消，到底是祥鸟，平常的魔物死物在它的原型之下毫无招架之力。

    青色鸾鸟听从高平的吩咐，用那藤蔓直接缠住了那巨大神像的右脚，石雕的神像缓缓低下头，伸出手便想去抓那青色鸾鸟，然而凤三知清鸣一声，已快速腾飞至高处，神像慈眉善目，抬头望向那青色鸾鸟，它实在委实巨大，凤三知的原型也不过它手掌大小，连那条千年魔蟒也不过它三四分的大小。

    它毫不为脚上的藤蔓所动，高举了手便要再去抓凤三知，那头的高平已再次喊出声：“右下，缠腰！”

    鸾鸟灵活盘旋，叼起那已经生长至房屋顶上的一枝藤蔓，那藤蔓甚至在被鸾鸟嘴喙叼起的时候犹自在变长变粗，鸾鸟绕着巨大的神像缠飞三圈，深绿色的藤蔓死死缠绕到了神像的腰肢之上。

    正是此时，那慈眉善目的神像宛如被触怒了一般，张开了那吃魔物吃得腥红的巨嘴，露出了一口獠牙，而一声低沉的吼声从它的身体深处慢慢地发了出来。

    它扭动着自己的身体，更是试图迈出自己那被藤蔓缠绕住的右脚。

    高平慢悠悠地正要靠倒在身旁的奉今明身上，然则奉今明身上半身是血，高平靠到一半，顿住了，他皱了眉十分不满地看向奉今明，奉今明低下头看了看自己，冲着高平露出了一个无辜的笑容。

    高平不说话了，他撇了撇嘴，眼尾扫过底下，那拿了刀砍死身遭最后一个魔物，然后找到了他们所在的高楼，正欲奔上楼来的孔希。

    然而孔希不知，高平却看得清楚，在这小东西半脸腥血之下，那些肆意蜿蜒的黑色鬼纹正盘绕在他清秀的脸颊之上，眉心一点鬼火更是烧得灼灼发亮。

    ???——妖鬼孔希。

    高平几乎是玩味地轻声啧了一声。

    这倒比他估计的还要有趣一些。

    孔希喘息着跑到了高楼之上，扔了手上的刀，直接便往高平身上扑，那一副似是被逼得几要崩溃的模样倒也不似作假。

    高平被这个小东西扑了满怀，前一刻还在嫌弃奉今明身上的血腥味，下一秒便被满脸腥血的小东西扑倒满怀都是秽物。

    然则高平脸上依旧露出了一个似是温柔到骨子里的笑，伸出手拍了拍小家伙的头，夸道：“我们乖乖做的不错。”

    怀里的身体在轻轻发抖，高平抬起眼睛望向凤三知同那尊神像，眼神淡淡的，只说话的声音轻柔，他道：“不怕，公子在呢。”

    孔希什么都不想了，那些自幼就跟随着他的黑暗几乎便要整个吞没了他，那些粘稠又恶心的，像是河底最污秽的淤土，它们想要埋了他，夺取他的理智，控制他的身体，孔希不愿意。

    他凭借着本能奔向了那一抹光。

    光辉如此明亮，让他无需细想，只消将自己置身于那一团光晕之中便如获新生。

    孔希颤抖着安静了下来，他的眼眸褪去鲜红，重新回归至那死水似的沉黑，脸上的斑驳鬼纹瞬间消散，额间鬼火湮灭于妖魂，如此，他便又是那一个安静又乖巧的小孔雀了。

    高平抱着怀里的小东西，本一直望向凤三知和神像的眼眸忽然微微一眯，他忽然冲着凤三知厉声喝道：“凤三，退后！”

    凤三知毫不犹豫，在听到高平声音的下一秒直接便扬翅往后而去，正是那一刹那间，那被藤蔓死死缠绕住的石刻神像忽然便神情一变。

    慈眉善目化作碎片裂去，怒张的瞳孔，逆飞冲天的一双竖眉，肌肉虬结表情僵硬的一张怒容，而如此尚且不够，在那神像一声沉沉吼叫之后，在整个望阙城的回音之中，诸人都看得清楚，这座神像的脖颈同背脊连接之处左右各鼓出一个大包。

    高平微微睁大了眼睛。

    那具神像四肢膨起鼓胀的肌肉在那岩石肌表之下几乎便要裂涨而出，只这一瞬，那盘绕在它腰肢上的藤蔓已被它寸寸胀裂，几乎是叫人听到了藤蔓的痛呼之声。

    而在挣开藤蔓的同一瞬间，那胀大了几乎一圈的神像身体之上，胳膊大腿之处更是又张了两对四肢，那是鲜红色的血肉，从石像的最深处快速生长，那血肉的颜色一如刚刚被神像吞吃入腹部的魔物。

    更为叫人心下一惊的是，神像的脖颈脊背之处鼓起的两个大包已经快速地生长出了五官。

    左边是一张笑脸，眯起的一双弯眼，咧开的一张尖锐牙齿的嘴，肌肉高高扯起，便是一个悚然的笑。

    右边是一张哀容，八字眉下八字眼，嘴角耷落，只一寸獠牙路在血红色的粗厚嘴唇外头，这一张哭脸上的眼睛无比灵活，直直望着高楼的一群人，然后，那舌尖飞快舔过自己的獠牙。

    慈眉善目的神像化作了三头恶鬼，它再不留情，在多长了四条腿之后，它开始学会了奔跑，那巨大的脚掌落于望阙城的地面之上，一下便是一个震动。

    怒容，笑容，哀容，三双眼睛望着他们一行活物，它一个都不想放过。

    高平望着那冲着他们狂奔而来的恶鬼，它一脚踩碎魔物，血肉粘腻的声音一响，便代表它离他们又近了一步。

    高平道：“傅小小孔希带上尸体上魔蟒，攀上最粗的藤蔓，不许回头，今明，我们走！”

    傅小小抖着身体去拖那被自家公子指着的尸体，孔希被高平推出怀抱，他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然则高平只揉了下他的脸颊，便直接撩起了衣袍一角跨上了那高栏。

    那是孔希第一次看到高平出手，他的手上没有任何武器，然则那一瞬，他那来自神魂的光芒大亮。

    孔希不欲拖累，帮着傅小小搬起那具尸体直接跑上那一具巨大的魔蟒身上，魔蟒摆尾，冲着那越长越高的藤蔓而去。

    这是他所熟悉的东西，那是被压抑了千年的藤蔓，魔蟒知晓它欲冲破黑暗的力量与信念，它渴望一看黑暗之外的世界，那本应出现在它生命之中的阳光雨露。

    魔蟒攀爬上藤蔓的时候，那藤蔓几乎便挤裂了小半座望阙城，根筋缠绕又缠绕，粗壮得已叫他不能认。

    魔蟒躲避着疯狂生长的藤蔓，以免被卷入那漫长的藤枝之中。

    越爬一寸，便越靠近那高高在上的城顶一份。

    傅小小的喘息剧烈，心跳得快要窜出了喉咙，他转头向后望去。

    那一处传来那恶鬼一般的魔物巨大的吼声，吼声震裂了半座城池，细小的血肉魔物还在汹涌着朝着他们涌动而去，三头恶鬼挥动它巨大的拳头，傅小小瞪大了眼睛喃喃道：“我们公子是傅家人，傅家人最会的就是杀鬼，我们城主引弓一箭能杀万鬼，我们的公子肯定更厉害，他不会有事的，不会有事的。”

    孔希捏紧了手指，他道：“你以为他是谁！他当然不会有事……他当然……”

    青色鸾鸟幻出一阵巨大的妖阵，一道火红色凤影铺天盖地而下，三头恶鬼为凤影灼烧，伸出了手穿过那一阵妖火直接抓住了那一道凤影，怒吼一声竟生生将这凤影撕裂，鸾鸟一阵清鸣，直冲而上，啄瞎了那怒容之上的一只眼睛。

    高平握住了自奉今明手上借来的那把玄色长剑。

    他立于矮屋之上，横剑闭目，便就在凤三知褪去鸾鸟残影，吐出一口妖血坠落下来的时候，高平口中轻声念了一句：

    “吾氏高平，借神之道，弑鬼屠魔，谨此以告，破！”

    高平睁开眼睛，凤眸湛然，一道神魂刻在他的额头，那是独属于高家人的东西，而他，高氏高平，便是肉身已死，只消神魂健在，这整个九州的生，便是他的力。

    举剑屠魔，高平从来不曾做过。

    于是他不会知道，他动用神魂借神之道的这一剑直接便劈裂了整个望阙城，甚至于隐隐破开了那坚硬的顶壳，叫巨大的藤蔓终于开始破开岩石，钻出了土壤。

    三头恶鬼被高平一剑劈成了两瓣，缓缓裂开了往两边倒，巨大的身体倒落在地上发出震动声音的一刻，那藤蔓枝丫最粗壮的一支便在望阙城顶处发出了一声巨大又清晰的轰然顶撞破裂声。

    那落日尽头的夕阳是什么颜色？

    血红？

    然则对于傅小小一行人来说，这一夕血红色的晚霞已经足够明亮耀眼。

    无尽而上的藤蔓顶破了望阙城顶那一处沉重的岩石，叫最后一缕日光在暌违了千年之后重新照射到了这一座残破的地底城中。

    巨蟒见不的日光，在爬出了那困了他千年的地方的下一瞬，化作了原型直接将脸埋入到了小雄蛇的怀中。

    他口中尚且还有一个一直昏迷之中的羽族，身上背着的孔希和尸体翻滚到了柔软的草地之上，孔希不顾刺痛的眼睛，爬到了那巨大的洞口往下望去。

    血红色的残阳照耀之处，少年公子斜举着长剑，他站在残破的城中，脚下是碎裂了一地的血肉，对面是被他劈成两半的魔物。

    孔希的眼睛涩疼，他眨了眨眼睛，便发觉眼眶中已被刺出了眼泪。

    高平甩了甩手上的剑，觉得举得久了自己的手有些酸，他将剑还给了奉今明，然后慢慢俯下身体，看着倒在地上嘴角沾血的凤三知。

    凤三知睁着眼睛，目光自那一夕日光处慢慢收回到眼前的这一个笑意盈盈的少年身上。

    他俯着身体，却依旧是居高临下看他的姿态。

    自来便是高高在上惯了，便从不知道他这个模样有多少招人厌。

    凤三知想嘲笑他，可是胸口一疼，末了却只轻咳了一声。

    高平问：“疼么？”

    凤三知偏过头，然后点了点下巴。

    高平长长地哦了一声，然后柔声道：“忍着。”

    凤三知觉得自己的胸口更疼了。

    被气的。

    高平面上的笑容渐渐扩大，正欲再说些什么，却听得身旁的奉今明飞快喊了一声：“小心！”

    高平侧目看去，只见夕阳日光之下，那被他劈成两瓣的身体正蠕动着，那一边的笑脸身体居然重又爬了起来吼叫着冲他们三人冲来，染则正是此时，只见奉今明握剑而起，高高一跃，直冲那一张悚人的巨大面目而去，快剑之下，只听得锐器划破硬肉的声音，高平慢慢直起身体，奉今明轻轻落上那重又倒入到地上，激起了一阵灰尘的身体之上。

    那一个悚然而笑的恶鬼头颅已被奉今明齐颅切下。

    巨大的头颅滚落，腥臭的黑色血液慢慢溢出，然则奉今明是个狠绝的，缓缓走至另一旁那一个还在伸着舌头舔弄下唇的头颅之处，他甚至还潇洒地挽了一个剑花，然后，又一剑，最后的头颅离开了身体。

    鲜红的夕阳之下，整个身体头颅都慢慢化作了一堆坚硬冰冷的石头。

    高平对着奉今明抱拳道：“奉大人好身手。”

    奉今明收剑，走到高平身旁，当着凤三知的面，直接便抱住了高平。

    高平微微挑起了眉宇，奉今明凑到高平的耳畔，嘴唇微动，然后高平听清了他的话。

    凤三知也听清了。

    并且他确信，高平的这个娈宠就是在挑衅他。

    他说的小声，然则在此的三人都知晓，他们彼此都能听得清清楚楚。

    他说：陛下，臣想要您了。

    高平几乎是亲昵地蹭了蹭奉今明的脸，表示了对他这份求欢的欢喜之情。

    奉今明受了这份亲昵，然后，侧过眼眸瞥了凤三知一眼。

    凤三知决定闭上眼睛。

    落日坠入地线，血红色的夕阳渐渐淡去，夜色渐浓，弯月升起，星辰万象，不过一息。

    高平忽然一下蹲下了身子，然后抱住了自己肚子，他的声音带了些不自知的娇气，委委屈屈地说：

    “我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