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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国师 第198节

    原因也简单,李至刚过去的人生经历,就证明了他确实是一个可刑可拷有判头的履刑者。

    李至刚是个非常非常有意思的人,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永乐时代最有意思的人。

    他“多牢多得”的一生如果不简单介绍一二,实在是太过可惜。

    李至刚是松江华亭人,平心而论,人品实在低劣,溜须拍马、贪赃枉法样样精通,与“至刚”二字截然相反。

    洪武大帝朱元璋时代,李至刚曾任太子朱目标幕僚,因此被朱标举荐被授予礼部郎中的职务。

    然后李至刚就因犯罪被关入诏狱,随后贬职戍边,不久后第一次发动钞能力,多番活动后被召回任工部郎中,并升为河南右参议,这是李至刚的第一次诏狱之旅。

    建文帝朱允炆时代,李至刚任湖广左参议,然后.再次因为犯罪被关入诏狱,这是李至刚的第二次诏狱之旅。

    后来燕军南下,铁骑渡江。

    姜星火被抓了进来,李至刚则被放了出来。

    原因也很简单,李至刚第二次发动了钞能力,给朱棣身边的近臣们塞了钱,大家都称赞李至刚有才干,朱棣于是任命他为右通政,不久后因为朝堂大清洗的原因,让他当了礼部尚书,这次还让他挂名参与修撰《太祖实录》。

    在姜星火的前世,其实李至刚还有第三次、第四次诏狱之旅。

    如果历史线没有发生扰动,在后年,也就是永乐二年,朱棣册立朱高炽为皇太子,李至刚就将以礼部尚书的身份兼任左春坊大学士,在东宫讲筵当值,与解缙先后去讲。

    然后因为与解缙的斗争问题,李至刚将完成他的第三次诏狱之旅。

    此后不久,第三次发动钞能力的李至刚就将回到他仕途的起点,礼部郎中。

    嗯,折腾了几十年,回到原点,李至刚很愤怒,他也非常有理由恨解缙,于是暗语中伤了解缙,解缙也被如他所愿扔进了诏狱。

    结果,解缙的供词牵连到李至刚,李至刚被判十余年,这是他的第四次诏狱之旅。

    这次李至刚的钞能力失效了,直到朱高炽继位的洪熙元年才被放出来任知府,此时李至刚已经七十岁了,而他的知府只当了一年,第二年朱瞻基继位的宣德元年,就死在了任上,结束了“多牢多得”的一生。

    所以就如同姜星火有点电梯幽闭症一样,此时仅仅二进宫的李至刚李尚书,也已经有点“诏狱恐惧症”了。

    汗水,从李至刚的额头缓缓渗出,滴落在地上,他用手轻轻擦拭着自己满是冷汗的面孔,努力保持镇定。

    虽然汗水甚至迷得他眼睛有些看不见,但他感觉自己仿佛置身在万丈深渊里,无数张狰狞的恶鬼面孔对着他咆哮,让他毛骨悚然。

    “李尚书?”

    皇帝的声音像是从极远的地方飘来。

    “陛下,臣,臣有些身体不适。”李至刚颤声道。

    在皇帝的示意下,两名小吏郭琎和柴车,拿出自己的手帕,一左一右地给李至刚抹了抹汗,他整个人都跟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

    绞了绞手帕,郭琎看着眼前脸色苍白的老人家,觉得有些好笑,你说伱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怎么还怕诏狱啊?我们年轻人天天在这都不怕。

    “咳咳。”柴车轻咳了两声,提醒同伴千万别笑出声来。

    “李尚书好些了吗?”

    朱棣对于李至刚这个好用的应声虫,还是挺关心的。

    李至刚勉力起身答道:“谢陛下关心,臣惭愧,臣好些了。”

    “身体不舒服就坐着听吧。”朱棣虚虚按下手掌,“对面的问题,李尚书怎么想?”

    作为一个毫无道德底线的人,李尚书并没有像那些读书读傻了的腐儒一样,张口就给皇帝来一个我天朝上国如何如何,而是认真地揣摩了一下朱棣喜好武功的心态,方才开口道。

    “臣觉得此人所言,颇有几分道理,想来成吉思汗既然能征服世界,又在当年做出了主力先打花拉子模,后进攻金国的决定,应该也是有这种考虑在其中.或许成吉思汗不知道什么叫‘心脏地带’、‘大陆桥’,但道理应该是相通的。”

    朱棣闻言,满意地点了点头。

    李至刚这人,好用就好用在脑子活,能跟随他的意思来说话办事。

    当皇帝的嘛,当然不希望臣子都是些能办事/不能办事,但又都明着/暗着跟自己唱反调的。

    有些职位,能不能办事不重要,重要的是懂皇帝的心思,跟专业性比较强的户部、工部、兵部不一样,礼部尚书就是这样的一个职位。

    而且李至刚说的也不是全无道理,蒙古人征服世界,走的确实是姜星火所说的“心脏地带”、“大陆桥”的这个路子,蒙古人的先例已经证明了,这条路确实可行。

    但朱高炽此时却出声道:“父皇,儿臣觉得不对。”

    “哦?说说看。”

    朱棣向好大儿鼓励道。

    “心脏地带没错,大陆桥也没错,但问题是,这条路的补给成本实在是太高了,蒙古人那种驱赶牛羊马匹就可横跨万里作战,需要极为坚韧且吃苦耐劳的军队素质,这种素质,是数千年来都极其罕见的,甚至哪怕是蒙古人,都只维持了两代人,就再也无法进行这种万里级别的行军调动。”

    作为靖难之役的后勤负责人,朱高炽几乎是下意识地,出于某种职业病一般的角度考虑,缓缓对朱棣说道。

    而朱棣闻言后,也是从内心对比了起来。

    不久前经历了艰苦卓绝的四年靖难血战的燕军,从战斗力、装备、兵员来看,甚至比洪武开国时的明军还要略胜半筹。

    从数次大战朱棣带领这支军队完成的大规模超远距离迂回包抄来看,这支军队的素质,朱棣有信心称作当世第一。

    那么这支当世第一的军队,能做到像蒙古人一样横跨万里进行大兵团机动吗?

    朱棣认为,非常困难。

    其中固然有军队属性不一样的缘故,北地汉儿健卒和蒙古鞑官混编而成的燕军,完全不是成吉思汗时代蒙古军队那种全骑兵,而是步骑混合,其中骑兵的比例,也是半甲骑兵和重甲骑兵居多,做不到像蒙古人那种轻骑兵居多。

    所以,无论是背负甲冑所需的骡马、负载步兵变成骑马步兵所需的马匹、运输粮食的驴车,都注定了燕军无法像蒙古人那样横跨万里进行远征。

    道衍亦是轻声叹道:“蒙古西征,古之未有,后世亦难做到。”

    “《西游录》曾记载蒙古西征场景,便是所谓:山川相缪,郁乎苍苍。车帐如云,将士如雨。马牛被野,兵甲赫天。烟火相望,连营万里。千古之盛,未尝有也。”

    朱棣也不仅点头,既然做不到,再说“心脏地带”、“大陆桥”,恐怕也只是纸上谈兵而已。

    道理没错,可除了成吉思汗时代的蒙古人,没有那支军队能再次做到了。

    毕竟,大陆桥上的地形过于恶劣,环境也过于艰苦,非是成千上万既能吃苦耐劳又能游牧为生的士卒所不能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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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觉得不对。”

    郑和率先开口:“不对的原因也很简单,敢问这位姜先生,唐安西军自从怛罗斯之战,过了多少年便失去了对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的控制?”

    姜星火淡淡答道:“怛罗斯之战十余年后的安史之乱起,唐廷开始逐渐失去对西域的控制,而此战四十年后,唐廷彻底失去了安西都护府和北庭都护府唐诗人白居易的那首《西凉伎》便曾言: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陕西宝鸡)。这首诗所反映的,就是这种唐廷对西部疆土彻底失控的情况。”

    “那便是了!”

    郑和学着关公的模样,轻抚着自己的假胡子,说道:“之所以短短四十年,唐廷的西部边境就从几万里之外的葱岭,一路退到了陇山东侧的关中凤翔府,缘由便在于西部隔壁、沙漠实在是难以补给,纵然驻扎军队,纵然能依靠商贸的利润来添补支出甚至能有结余,越打越富、越打军功越多,但这个所谓的‘大陆桥’、‘心脏地带’根子上的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且说来听听。”朱高煦好奇问道。

    郑和肯定地说道:“那就是西域丝绸之路这条富裕的商路,归根结底只是贸易途径,它本身并不能生产出足够的补给品,包括甲冑、兵刃、箭矢、粮食,都得从遥远的关中运输过来,光算钱的话或许不亏,毕竟占领了西域就能拿到商路收税权,但这些东西一旦发生战争,却不是光用钱就能买得到的。”

    说完,郑和自信地看着姜星火。

    有些出乎朱高煦的意料,姜先生并没有进行反驳,反而予以承认。

    “你说得对,尤其是‘商路只是贸易途径’这句话,说的尤其地对。”

    “所以回到之前我们提到的那个问题,你或许也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我说陆权论的核心,其实便是人口、资源的集中化与高压化。”

    “须知道,任何抛开贸易通路权来谈陆权论或者海权论,都是没认识到事情的本质。”

    “陆权或是待会儿要提到的海权,作为国家强权,都是维护国家的国际权力,即国与国之间的交际权力的一种手段而非结果。”

    姜星火问道:“那么什么是国际权力?”

    朱高煦率先答道:“便是如唐廷那些大将军一样,纵横西域,动辄灭国,若有不服华夏的国家,便让它彻底毁灭。”

    郑和想的则更深远一些:“我认为应该是对其他国家的影响能力,可以让其他国家对华夏低头俯首。”

    姜星火摇了摇头。

    “有一句话叫做庙堂是经济的延续,战争则是庙堂的延续,国际权力,便是某个国家可以从战争、庙堂、经济等等角度,全方位影响其他国家的能力,而其中最根本的、最持久的,则是经济利益。”

    姜星火看向了朱高煦,轻声问道:“你还记得我们《国运论》第一卷的那节课吗?那节课,我们也提到了唐朝。”

    朱高煦一怔,旋即回忆起来。

    “那时候姜先生您吟了一首诗,神情颇为悲切。”

    “君不闻,汉家山东二百州,千村万落生荆杞!”

    “古来白骨无人收,新鬼烦冤旧鬼哭,天阴雨湿声啾啾”

    “那节课您说,之所以唐廷不惜穷兵黩武也要控制西域,便是为了做大西瓜。唐廷如果掌握了丝绸之路,就拥有数不尽的财富,不需要依靠田赋过日子。”

    朱高煦忽然“咦”了一声。

    他恍惚间,似乎想起了,姜星火在几个月前,埋下的一句话的伏笔。

    “无论是强汉还是盛唐,最终都失败了.这里面还涉及到‘国运论’的核心,以后再讲。”

    草灰蛇线,伏脉千里。

    姜星火看着朱高煦的样子,欣慰地搓了搓手,这个学生记得很认真。

    “看来你想起了,那么今天,《国运论》的第三卷,我就为你揭晓在第一卷埋下的引子。”

    “为什么强汉盛唐企图控制西域商路的扩张行为,最后都失败了。”

    “这也是陆权论与海权论的根本区别所在。”

    第176章 不同

    姜星火不待两人再思考,靠他们的脑子和见识,即便能思考出问题的真正答案,耽误的时间也太久了。

    而这里面有一些内容,历史、地理、经济,过去很多节课举的例子,其实在无形之中,此时都串联在了一起。

    姜星火没有给新狱友再复述一遍的兴趣,他也不管对方听不听得懂了,反正是给朱高煦讲。

    姜星火直接说道:“强汉盛唐企图控制西域商路的扩张行为,结果都以‘暂时成功,最后挫败’结束,而在这以后,伴随着小冰河期的到来,农耕最佳降水线开始南移,带来的连锁反应便是关中不再成为经济中心,这也导致了以关中为基本盘的唐廷,财政也更加捉襟见肘,于是开始了两税法更化、两税三分法更化,进入了与藩镇的央地税收博弈这些内容,都记得吧?”

    朱高煦一时有些瞠目结舌。

    他从来没想过,之前讲过的种种看似孤立的、分散的,不同科目的内容,最后竟然神奇地,连在了一起?

    “这便是说,人口、金钱、技术等经济要素,其实都是跟随经济活动分布的。”

    “那么经济活动的核心是什么?”

    “自然是货物运输的时间和数量。”